2.凤座冰冷,那金丝楠木的骨架,嵌着珠玉,雕着凤凰,华美无俦,却无一丝暖意,只沉沉地压着她,仿佛要将她的脊梁一寸寸压弯,碾进这铺陈着猩红地毯的御阶之上。
谢珩,不,如今该称陛下了,他指尖的力道又重了三分,玉昙甚至能听见自己腕骨在他掌中发出细微的、不堪重负的**。他贴得极近,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畔,带着龙涎香雍容而压迫的气息,与那句“你自己求来的”判词一起,钻进她几乎冻僵的骨髓里。
求?
是了,那池边湿透的狼狈,那牵住他袖摆的怯懦,是她递出的投名状,是她亲手点燃的第一缕烽烟。可她要的,从来不是这九重宫阙,不是这天下女子至尊的虚名,她只是想活,想挣脱那话本里既定的、血肉模糊的终局。
冕旯垂下的玉珠遮挡了他大半神情,只余下颌冷硬的线条和微微上扬的、薄情的唇。玉昙垂下眼,不再试图与他对视。殿中百官的山呼如潮水般涌来,又退去,只剩下她擂鼓般的心跳,一声声,敲打在空旷的绝望里。
登基大典后的日子,是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戏。
她被安置在未央宫,宫人恭敬地称她“娘娘”,起居用度,无一不精,无一不奢。可每一道菜,都有试毒的宫人先尝;每一件衣,都有掌事宫女仔细查验;每一次迈出宫门,身后总跟着沉默而警惕的仪仗。谢珩并未限制她的行动,这未央宫,乃至整个宫廷,都成了更大、更精致的牢笼。
他偶尔会来。
有时是白日,带着还未批完的奏折,占据她外间的书案。她则被迫坐在一旁,为他磨墨,或只是静静地待着。殿内只闻朱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,以及更漏滴答。他不同她说话,她也沉默以对,像两尊被摆放在一起、却毫无关联的瓷器。
有时是深夜,带着一身清冷的夜露,或是淡淡的酒气。他会屏退宫人,站在她的床榻前,只是看着。目光沉静,却又像带着钩子,一寸寸刮过她的眉眼,她的颈项,她裹在锦被下的身躯。玉昙总是闭着眼假寐,全身的肌肉却绷得死紧,连呼吸都放得极轻,生怕一丝动静,便会引来不可测的后果。
他从未真正碰她,除了那日登基大典上捏碎她手腕的力度。但这种悬而不决的审视,比直接的侵占更令人窒息。她像是一件等待被鉴赏、被决定命运的猎物。
宫人们私下议论,新帝对这位来历不明的皇后,似乎格外“不同”。这不同,并非宠爱,而是一种更复杂的、掺杂着掌控、审视,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恨意的情绪。
玉昙渐渐摸到一些规律。谢珩不喜她过问前朝之事,不喜她与任何外命妇,尤其是那些曾与“玉昙”这个名字有过纠葛的家族女眷过多接触。他曾因她收下某位郡夫人一幅寓意多子的观音绣像,而一连半月未曾踏足未央宫,连带那郡夫人家中也受了申饬。
他在修剪她的羽翼,哪怕她如今根本无翅可飞。
她也曾试图探寻这恨意的源头。她翻阅宫中有限的、关于谢珩过去的记载,旁敲侧击地问询年老的宫人。只知道他并非谢家亲子,是已故老尚书令在边关捡回的孤儿,自幼展现出惊人天赋,被收为义子,一步步走到今日。关于他真正的身世,关于他为何独独对她这个“假妹妹”如此执着,却如迷雾笼罩,探不到底。
一日午后,春光明媚,她坐在窗下绣一方帕子,针脚却总是错乱。忽然听得外间有宫人低声禀报,说是永嘉侯夫人递牌子请安。
玉昙拈着针的手指一颤,针尖刺入指腹,沁出一颗鲜红的血珠。
永嘉侯府……那个曾被她视为救命稻草,却又被谢珩亲手碾碎的希望。
她尚未开口,谢珩不知何时已站在殿门口,阳光从他身后照入,拉出长长的影子,将她完全笼罩。他目光扫过她指尖那点猩红,又落到她微微发白的脸上,语气平淡无波:
“告诉她,皇后凤体违和,不见。”
玉昙抬起头,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,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:“为何?”
谢珩走近几步,阴影迫近。他伸手,并非触碰她,而是拈起那方绣了一半的帕子,上面歪歪扭扭的并蒂莲,显得格外讽刺。
“为何?”他重复着她的话,唇角勾起一抹没有笑意的弧度,指尖一松,那帕子飘落在地,“朕的皇后,需要理由?”
他俯身,靠得更近,几乎贴着她的耳廓,声音压得极低,却字字清晰,带着冰碴:
“还是说,皇后还在惦记着,那位风吹就倒的……前未婚夫?”
玉昙浑身血液倒流,瞬间冰凉。
他什么都知道。他一直都知道。她的挣扎,她的希冀,她的恐惧,在他眼中,不过是一场早已看穿、任由她扑腾的困兽之斗。
那晚,谢珩没有来。
玉昙却一夜未眠。她坐在冰冷的凤座上,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。未央宫的灯火通明,映照着这金堆玉砌的牢笼。
逃?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。边关的城墙近在咫尺尚不可得,何况如今身陷宫闱。
死?那话本里凄惨的结局如影随形,可她不甘心!既然老天让她觉醒,让她知晓这一切,难道就是为了让她换一种方式,重新走向毁灭?
不。
她慢慢攥紧了手指,指甲深深掐入掌心,带来尖锐的痛感,却也让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。
谢珩要的是一个听话的、象征性的皇后,一个被他完全掌控、用以昭示他权力和满足某种不明执念的傀儡。
那她就先做好这个傀儡。
他恨的是那个“高傲作死”的玉昙,那她就将那个玉昙彻底埋葬。
他要掌控,她便给他看似完全的顺从。
活下去。只有活下去,才能等到迷雾散开,才能找到这黄金枷锁上的裂缝,或者……握住能反刺向施枷者的利刃。
从那一日起,未央宫的皇后愈发沉静寡言。她不再试图打探任何消息,不再对任何外界的动静流露出兴趣。她按时起居,规行矩步,对着谢珩时,眼神恭顺,举止得体,像一个被精心调试过的、最完美的提线木偶。
谢珩来的时候,她为他布菜,为他斟茶,动作流畅,无可指摘。他偶尔用探究的目光看她,她也只是微微垂首,露出纤柔脆弱的颈线,如同易碎的琉璃。
宫人们都说,皇后娘娘越发有母仪天下的风范了,只是那眉眼间的鲜活气,似乎也一日日淡了下去。
只有玉昙自己知道,每当夜深人静,她抚摸着腕间那日被他扼出的、早已淡化的青紫痕迹时,眼底深处,有什么东西,正在绝望的冰层下,悄然凝结。
如同被碾入尘泥的昙花根茎,在无人可见的黑暗里,默默积蓄着力量,等待着一个或许永远不会来的、破土而出的时机。
而这深宫里的日子,还长得很。
3.未央宫的日子,成了被精细丈量的刻度。更漏滴答,日影偏移,连宫人放轻的脚步声,都规律得如同钟摆。玉昙将自己活成了一幅工笔***,眉眼低顺,行止合度,连唇角扬起的弧度,都经过反复练习,恰到好处,不多一分,不少一厘。
谢珩来得更勤了些,有时甚至会在未央宫用晚膳。席间无言,只有银箸碰触瓷盘的轻微声响。他不再用那种审视猎物的目光盯着她,转而变成一种更莫测的观察,仿佛在验证一件瓷器是否真的没了火气,温顺得可以纳入多宝阁最稳妥的一格。
玉昙替他布菜,指尖从不逾越半分,连衣袖都不会碰到他的。他若饮酒,她便执壶,琥珀色的液体注入夜光杯,无声无息。他偶尔会问起她读了什么书,绣了什么花样,语气平淡得像在询问天气。玉昙的回答也总是简短、恭谨,绝不延伸半句。
她甚至开始主动“迎合”他那些未言明的规矩。一日,内务府送来新制的夏裳,料子是寸锦寸金的浮光锦,在日光下流转着虹彩。她只瞥了一眼,便对掌事宫女轻声道:“颜色太过鲜亮,与本宫如今心境不合,收起来吧。日后衣物,以素雅为主。”
消息想必很快会传到谢珩耳中。她在向他示弱,也在向他证明,那个喜好奢华、张扬夺目的“玉昙”,真的死了。
她成功地让自己变成了一潭死水。连最初那点不甘和恨意,都被深深埋藏,面上不见波澜。
直到那日,谢珩下朝过来,脸色是罕见的沉郁,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阴鸷。他挥退所有宫人,偌大的内殿只剩下他们二人。他不说话,只是坐在窗下的紫檀木椅上,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扶手,目光落在窗外一株开得正盛的白玉兰上,却又像是什么都没看进去。
玉昙垂手立在一旁,心弦微微绷紧。她嗅到了危险的气息,不同于以往的冰冷掌控,这是一种躁动不安的、即将喷薄的情绪。
忽然,他转过头,视线锐利地钉在她脸上,开口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:“你可知,今日朝堂上,有人旧事重提,奏请朕广纳后宫,开枝散叶。”
玉昙指尖一颤,面上却依旧平静,只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表示听见了。
谢珩站起身,一步步走到她面前,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。他伸出手,冰凉的指尖拂过她的脸颊,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轻柔。
“朕回绝了。”他低笑一声,气息拂过她的耳廓,“朕对皇后说,有皇后一人,足矣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