食堂里闹哄哄的，蒸汽混着饭菜味，黏糊糊地扒在灯管上，晕开一圈黄光。到处是盘子碰盘子的脆响，还有远处窗口师傅的吆喝。苏瑾言的餐盘很干净，饭菜没动过。他眉心拧着，右手食指和中指的关节，无意识地抵着胃。一个很轻的动作，他自己都没发现。
他昨晚没睡好。那句「你镜头下的烟火，是真实的吗」发出去后，他盯着那段直播回放看了很久。女孩的笑，她讲「味觉时差」时亮亮的眼睛，像根小刺，扎在他心里，说不出的烦躁，又有点好奇。他本来是想证明，她的一切都是演的。可他坐在这里，看她对着镜头说话，看她鼻尖上渗出细小的汗珠，他那些板上钉钉的判断，好像第一次有了裂缝。
林心然的直播镜头，正对着一碗糖油粑粑。
「正宗的糖油粑粑，外壳得炸出脆皮，但里面要糯，不能硬。你们看这个颜色，是红糖熬的，不是糖精。」她声音很稳，但只有她自己知道，昨晚那条私信，像块石头，在她心里砸起的水花还没平下去。她得集中精神，镜头就是她的战场。
她夹起一块糖油粑粑，刚要展示，旁边一桌的几个男生突然大声笑起来。一个穿球衣的男生端着餐盘走过来，脚步轻飘飘的，带着一股汗味。
「哟，这不是烟火女神吗？天天吃这些，不胖啊？」
苏瑾言的眉皱得更紧了。他讨厌这种场面，很无聊。他想走，但看见那个男生靠近的时候，女孩拿手机的胳膊，好像僵了一下。她的笑也停顿了一秒。就那么一秒，被他看到了。
这个发现，像颗小石子，丢进他心里。他自己都没想，脚已经先一步站了起来。站起来之后，他才意识到自己站起来了，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干什么，就那么突兀地、像一根电线杆似的杵在那儿。
那个男生手伸得更长，直接朝她碗里那块糖油粑粑抓过去。「我替大家尝尝，看是不是真的那么神。」
指尖快碰到了。
苏瑾言几乎是凭着本能，身体先于思考，跨了一步过去，抓住了男生的手腕。因为动作太急，他自己的餐盘被带得晃了一下，勺子「哐当」一声掉在地上。
他没看那个男生，也没看地上的勺子，只是高高地站在那儿，像一堵墙，把林心然和她的镜头都挡在了身后。他声音不大，但很冷。
「滚开。」
食堂的吵闹声好像都停了一秒。那个男生愣住了，手腕被捏得生疼，想抽回来，但对方的手像铁钳。他抬头看见苏瑾言的脸，那张在学校论坛上老出现的脸，没什么表情，但眼神像刀子，把他那点装出来的神气都给剖开了。
周围有人看过来，开始小声说话。苏瑾言没理会。他的世界里，好像只剩下身后那个有点发抖的背影。
男生脸涨得通红，骂骂咧咧地抽回手，走了。
苏瑾言还站在那儿，没动。他垂下眼，看着林心然的手机。直播间的弹幕已经炸了。
「**！英雄救美！这小哥哥谁啊？」
「这颜值，出道吧求你了！」
「是剧本吗？主播快说句话啊！」
林心然看着弹幕，心很乱。她的职业本能让她抓住这个机会，把意外变成流量。一个笑，几句话，就能解决。但她抬头，看到了苏瑾言的眼睛。那双眼睛没什么温度，像是在说，别演了。
「关掉直播。」他又说了一遍。
那一刻，她脑子停了。手不听使唤地，点下了那个红色的按钮。世界清静了。
他的手松开后，垂下来的时候，手背很僵硬地碰到了林心然举着手机的手。两个人都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，猛地缩了回去。林心然的脸颊有点发烫，而苏瑾言则像是为了掩饰什么，立刻转身，快步走了。
心跳，乱了节奏。
她看看碗里没碰过的糖油粑粑，又看看他走远的、甚至有些仓促的背影，一股劲儿涌上来。她端起碗，追了上去。
「同学。」她在他身后站住。
苏瑾言回头。
林心然把碗递过去，举到他面前。「谢谢你。这个，你尝尝。」
苏瑾言看着那碗油润的、还冒着热气的糖油粑粑，像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东西。他犹豫了很久，久到林心然的手都举酸了，他才终于伸出手，很慢地拿起一块。
他把它送到嘴边，咬了一小口。
甜味。一瞬间。像个***。紧接着，那股熟悉的、让他想吐的铁锈味，混着腐烂的苦味，从舌根炸开，冲进喉咙，搅得他五脏六腑都错了位。他几乎控制不住地想干呕，死死攥住拳头，指甲陷进肉里，用那点刺痛来对抗嘴里翻江倒海的恶心。
他放下那块只咬了一口的糖油粑粑，动作有点僵硬，好像用光了所有力气。
林心然回到座位，才发现自己忘了收拾东西。她坐下，点开手机，翻看刚才的直播回放。当她看到那个叫「美食考据党」的账号时，指尖凉了。
「主播，这款糖油粑粑用的是老法红糖还是新法赤砂糖？发酵时间超过八小时了吗？我看这颜色，有点不对啊。」
问题看着专业，其实是存心找茬。每个字都像尺子，要来量她，拆穿她。这让她想起刚来长沙时，学别人说长沙话，却被在背后笑话「塑普」的窘迫。那种感觉又回来了，手心都是汗。她深吸一口气，指尖在屏幕上敲，她得回，不能输。
她正想着，一个影子投下来。苏瑾言又回来了。他站在她面前，看着她。
林心然抬头，撞进他黑色的眼睛里。那双眼睛，好像看穿了她所有的不安和硬撑。
他盯着她，问。
「明天……你还来吗？」
问完，他没等她回答，视线就从她脸上移开了，好像在看她身后的桌椅，又好像什么都没看，只是喉结不自然地滑动了一下。